半岛全媒体记者刘笑笑
炽烈的灯光昼夜长明,监护仪的报警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消*水的味道,四周都是全身插满管子的病人,不时有人因抢救无效死亡。这周遭的一切,让张保生感到窒息。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直直盯着白墙上的时钟,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治了,我要从这里出去。这是年张保生第一次住进重症监护室时内心的真实写照。四年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在洒满阳光的客厅,他和妻子面对面坐着,斟上一壶茶,从容地讲述着那个关于生死的故事。如今,他已经找到了与疾病共存的方式,扩展了生命的意义。
突如其来
在知乎上搜“重症监护室”,会冒出上千个问题,最多的便是“重症监护室到底有多可怕?”“住在重症监护室是怎样一种体验?”有一名ICU医生总结道,“总的来说,有了第一次,不会有病人想第二次再来,经常有病人跟我说:以后宁愿死,也不会住ICU。”
这也是张保生最深刻的体会。而且,这个让大家闻之色变的地方,他住了三次。
疾病,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宣告了它的存在。
那是四年前很平常的一个晚上。洗漱完毕,刚过9点钟。想着第二天还要开车去郊区的工地看看,张保生早早就躺下了。两个多小时后,剧烈的腹部疼痛、恶心感把张保生从睡梦中撕扯起来,他赶紧跑到卫生间。很快,一大口血带着腥味呕吐出来。
被惊醒的妻子李玉华随后赶来,看到地上的一摊鲜血一下子慌了。她用近乎哭腔给住在同一小区的张保生的同事打了个电话,随后拨打了。
而呕吐完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张保生,此刻并没意识到危险的到来,他甚至觉得不需医院。因为吐完后,他已经没有明显的不适感了。
救护车很快赶到,将张医院。CT结果很快出来,是肝硬化引发的消化道大出血。这是张保生和妻子第一次知道,他得了肝硬化,而且这种疾病已经与他共生共存了不知多长时间。
更坏的消息紧接着到来。肝硬化病人大出血,可能是食管、胃底等处血管破裂,如不能止血,随时都有可能危及生命。
还没来得及问医生肝硬化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张保生就被一路小跑着的医护人员推进了ICU——最接近死亡的地方。
重症监护室的门“哐”地关上那一刻,门外的李玉华还没回过神来。她无法接受,几个小时前还和自己有说有笑的丈夫,此刻却躺在了重症监护室里。“那是什么地方?进去后,有1%能出来的就不错了。”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李玉华仍会小心翼翼地避开使用“死”字。
所有医院。看到女儿女婿,李玉华一下子哭了出来。当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急匆匆拿着一份病危通知书找她签字的时候,她吓得不行,拿着笔的手发抖,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大夫一看她的样子,直接去找了她的女儿。3个多月前,女儿刚刚做了母亲。事后说起,李玉华很佩服女儿的冷静,跟爸爸感情那么好,遇事却没有慌张。
重症监护室内,张保生躺在病床上亲眼看着医护人员们呼啦围了上来,输液、输血、上监护设备,耳边不停传来滴滴声。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隔壁床,一个全身插满管子的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一刻,他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一夜未眠
重症监护室外,李玉华坐在家属等候区的椅子上,一夜未眠。她特意找了一个离门最近的位置,眼睛盯着通往重症监护室的那扇门。只要门一被从里面打开,她的心就立马紧起来,浑身打哆嗦。
她想不明白,丈夫才53岁,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呢?几天前,他们刚刚给小外孙女过完了百岁,一家人其乐融融。还在干着工程监理的张保生畅想着,再过两年退休后,他就帮妻子一起带孩子。
过去种种被忽视的疾病信号,也一段段在脑海中闪现出来:有一回,张保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玉华拖地时无意中一瞥,发现并不胖的他肚子有点大。“你的肚子怎么那么大?”她随口问。“胖的。”发病前一个月,张保生曾两次吃完饭后发生呕吐,他们都以为是吃的食物不好。
当医生告诉她,张保生肝硬化已经进展到非常严重的程度,李玉华非常懊恼,医院看看?更让她自责的是,张保生是一名乙肝病*携带者,这一点全家人都清楚。因为从来没有任何不适,他们并没有在意过,张保生也没有吃任何抗病*的药。
现在,一切都晚了。
重症监护室的大门打开、关上,进进出出的医护人员总是一路小跑。李玉华和其他坐在外面等候的家属一样,渴望又害怕听到有医生喊某个号码的家属。在重症监护室里,病人的名字被床号取代。李玉华至今也忘不了,张保生是7号。
总算挨到了第二天下午3点,是医院重症监护室的探视时间。李玉华按照要求换上隔离服,走进病房时,她的两腿不自主地发起抖来。这辈子她都忘不了那个情景:病房内到处都是仪器,一个房间内七八张床,床上的病人都全身插满管子,戴着呼吸机,仿佛没有知觉。尽管各种仪器不停地发出噪音,但李玉华却感觉有一种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寂静。
直到看到张保生,李玉华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张保生没有使用呼吸机,而且意识清醒。“能自己呼吸,应该就是安全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李玉华都用这个理由来宽慰自己。
“医生说怎么治?”看到李玉华,张保生就急切地问她。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舒服,就跟正常人一样,不应该在重症监护室里待着。甚至他还记挂着当天的工作,再三嘱咐李玉华转托给他的同事。
至暗时刻
张保生把肝脏形容为“哑巴器官”——不疼不痒,生了病也不难受。他是重症监护室里唯一一个意识清醒,能动能说话的病人。但是,困在床上,他大部分时间却什么事也做不了。各种冰凉的液体24小时不间断地输入他体内,他甚至连一口饭都不能吃。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能抱着好奇心打量着身处的环境。床上躺着的,都是昏迷不醒的病人,需要护士每隔一段时间去给他们翻身;护士们每时每刻都很忙碌,一个护士负责三四张床,需要经常巡视、换吊瓶;每个床头前都有大大小小的机器,生出一根根细长的线和管子,一直延伸到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延续着他们的生命。
但是很快,张保生就被无尽的悲观、无助情绪围剿。在这里,时间对他而言就是时间本身,没有任何可填充的东西。没人能和他说说话,他唯一说的话就是告诉护士他的吊瓶快打完了。他朝左边翻身,看到的是一个全身插满管子的人;朝右翻身,看到的也是一个奄奄一息、随时可能离开这个世界的人。
张保生不想看他们,他闭着眼,却又睡不着。每一天都很长,炽烈的灯光昼夜长明,只有侧过头去看看窗外,才能判断出是白天还是黑夜。
监护仪器发出的“滴滴”声令他烦躁。他原本睡眠就浅,就算睡着,也很快会被监护器的报警声惊醒。有天夜里,报警声响起后,很快一群白大褂围在了他隔壁床,对那个病人进行抢救。张保生也不知道抢救持续了多长时间,后来他听到有人说“不行了”。然后,医护人员陆续离开。
他朝隔壁病床看了一眼,那个人的呼吸面罩已经被摘下,全身的管子也被撤了。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是名女性老人。很快,那人被推走了。
从重症监护室离开的病人有两种,一种是病情好转,转去了普通病房;一种是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被推去了太平间。张保生害怕了,他盼着赶紧出去,以第一种方式。
往后几天,每到探视时间,张保生都会催问李玉华:能不能找找哪个大夫?能不能赶紧出去?
他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得了肝癌。他问大夫,大夫说不是。张保生没再怀疑,便开始关心何时能够出去。为了安抚他焦虑的情绪,医护人员总是告诉他“快了,可能明天吧”。
“成天明天吧明天吧,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终于有一天,张保生发火了。李玉华前来探视时,张保生非常生气地告诉她,“不治了,我要出去。吃饭捞不着吃,这样下去我就垮了,就不行了。”
李玉华心里猜测,除了绝望无助,张保生也心疼一天一万多块钱。她安慰着他,病了就要面对,医学很发达,我们也有医保。
医院还是李玉华,都不敢让张保生离开ICU,因为凶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来临了。
有天夜里,张保生躺在床上,突然又吐血了。他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喊“不行了,快抢救”,然后就失去了知觉。四五个钟头后,他醒过来,得知自己失血接近cc,抢救了一个晚上。但是,对他而言,“就像睡了一觉,醒来后,又什么都好了”。
寸步不离
重症监护室外,李玉华每天备受煎熬。她从家里搬了张行*床放在重症监护室外的家属等候区,除了隔几天回家换洗衣服、拿生活必需品,医院。就是回趟家,步行一刻钟的路程她也要打个车,医院的时间缩短在半个小时左右。
不放心丈夫在里面的情况,她想尽各种办法去了解。她偷偷地给ICU的保洁员塞烟,跟人家搞好关系,让对方进去的时候可以帮忙捎个话。时间长了,同在外面等候的其他病人家属经常会问她,怎么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医院。“谁在这里我也不放心,里面是我丈夫。”李玉华说。
来医院探望的亲人同事很多,他们看不到张保生,只能安慰一下李玉华。每次李玉华都忍不住地哭,天天流泪,流的泪比前半辈子加起来都多。
但是,一到探视时间,李玉华的泪一下子就没了。她总是会本能地调节到最好的状态,故作轻松地安慰、照顾张保生。“真是怪了,一见到他就变得特别坚强,可能就想给他个依靠。”后来回忆起来,李玉华也觉得不可思议。
其他家属有的进去探望的时候会哭、抹眼泪,李玉华说自己根本顾不上这些。这个以分钟计算的探视时间太宝贵了,她要给丈夫擦洗、刮刮胡子,安抚他的情绪,讲讲外面的事,给他看看小外孙女的视频……
李玉华每天都给自己打气,她敢去想象的最坏的结果,就是张保生瘫痪在床上。她对女儿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给他治,就算永远躺在床上,你也还有个爸爸叫。”
死神随时在ICU门口打转。一个同样在外等候了好几天的年轻女性,等来的却是母亲离世的消息。她放声大哭起来,被护士提醒“不要哭了,吵着其他病人”。李玉华也难过地掉泪,忍不住说了句,“怎么能不哭,她的妈妈没了……”
在ICU住了19天后,张保生终于转到了普通病房。这一天,他的心情特别好,想吃点东西。结果,又吐血了。他再次住进了ICU。
人抢救过来了,但是没有条件实施进一步的治疗,医院建议转院。托人辗转联系,两天后,张保生被转入医院的ICU。幸运的是,接手的主治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张保生觉得心里有点盼头了。很快,医院为他做了胃镜。
那天,李玉华趴在门缝上往里看,除了操作的医生,张保生身边围满了观摩的医生。后来她听说,张保生的病情是属于非常严重的,由于肝硬化出现门脉高压,导致胃底静脉曲张,有的血管就像气球一样,被撑得没有了弹性,薄薄的,一碰就破。“搁在十年前,根本活不了。”
好好活着
医院为张保生实施了胃底血管套扎手术。整个过程不打麻药,张保生说挺疼的,但是仿佛有了希望,那种疼自己也能承受得了。
因为血管依然有破裂大出血的可能,张保生还要在ICU里继续待着。但是第三次住进ICU,他觉得心态有些不同了,“看待生死已经有些淡了”。
同病房的床位,还是有人来来去去。看护士闲着的时候,他会问问护士,这个人什么情况,那个人又是什么病。有的人已经在那里躺了好几个月,根本治不好。张保生心想,这样活着也是遭罪,活着就一定要有质量地活着。他想赶紧好起来,想看着小外孙女长大。
为了让张保生打发时间,李玉华跟护士软磨硬泡,给张保生送进去了下载好了电视剧的iPad和四本烹饪、旅行的书。靠着电视剧和书,张保生努力把自己隔离在那个充满凶险的空间之外。
他年轻时就喜欢烹饪,喜欢研究做美食。病房里在抢救着病人,他也强迫着自己去看书,看如何煲汤,用对生活的向往来对抗着死神的猖狂。
一开始护士都惊讶,“你在这里还看这个书”。张保生就开玩笑说,“等我出去了给你们做饭吃。”后来,护士也会跟他聊聊天,这个菜怎么搭配,那个菜怎么做好吃。
李玉华的心情却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医院,没了供家属休息的地方。医院后面的小旅馆租了个房间,一天50元。除了回去睡觉,其余时间,医院里。
医院的ICU管理十分严格,每天的探视时间也只有15分钟。
在医院住了17天院后,张保生出院回家。但在家里仅仅过了3个晚上,他医院。“在家太害怕了,身体里那个‘炸弹’还在,晚上根本不敢睡觉。”李玉华形容自己犹如惊弓之鸟。
那个“炸弹”又炸了,在医院住院一个周后。肝硬化门脉高压的临床表现之一就是脾大,医院为张保生做了脾栓塞手术。四天后的下午,张保生吃了点东西,又毫无征兆地吐血了,失血cc。
这一次,张保生和李玉华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入住ICU的建议。一是觉得有了应对的经验,二是他们两人都怕了,再也不想重复从前的日子。好在有惊无险,张保生又一次脱险。后来,他出医院住了20天,并再一次做了套扎手术。
年9月21日,张保生终于出院回家。路上,他一言不发地望着车窗外:几个年轻人边走边说笑着,一名老人拖着购物车慢悠悠地走向公交站,骑着车的外卖骑手匆匆而过……
活着真好,他想。
重生
今年2月份,张保生度过了57岁生日。
女儿亲手为他做了一个生日蛋糕,上面装饰着他最喜欢的相机。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齐声祝他生日快乐。张保生抱着四岁的外孙女一起吹灭生日蜡烛,然后笑着说:“我也四岁了。”
一场大病,改变的不仅是张保生的年龄,还有他和妻子的生活轨迹、节奏,以及人生态度。
互换
对于肝硬化病人而言,疾病不可逆,无法痊愈,只能调养。这是一个细碎漫长的过程,需要旷日持久的耐心和精力。
生病后,张保生瘦了好多,眼眶有些凹陷。1.75米的个头,以前体重在一百四五十斤。反复住院那半年,他瘦了40斤,最瘦的时候只有一百斤出头。出院后,他的饮食成了李玉华关心的头等大事。既担心他吃得不好引爆体内那颗“炸弹”,又想让他吃点好的赶紧补补。
每天早上,李玉华都会雷打不动地给丈夫做一碗海参鸡蛋羹。里面的海参,她剁了又剁,必须变成沫沫才行。张保生不敢吃的东西太多,尤其是刚出院那一两年,只能吃软食。凡是硬的、不好消化的,李玉华都会想尽各种方法把它们改造成丈夫能吃的状态。想吃苹果,她就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刮成果泥;想吃花生,就把它们用料理机打成花生酱。
四年来,家里的破壁机都已经用坏了两台。实在改造不了的食物,李玉华就彻底把它们排除在家庭购物清单之外。像芹菜、辣椒等以前常吃的蔬菜,他们家已经好久不吃了。
偶尔跟家人朋友出去吃个饭,李玉华也是张保生的试吃员。落座后,先扫描一下一大桌菜里面哪个张保生能吃,然后夹来自己尝尝,辣不辣?放没放刺激性的佐料?确定张保生能吃了,再给他夹到盘子里。
家人、朋友甚至外人,都觉得李玉华对张保生太好了,就压根没见她烦过。“有什么可烦的,只要这个人在,就觉得幸福。”李玉华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丈夫,从病人的心理去理解他,“我累完了能歇过来,他病了,不是一天两天能好起来的,他才是最痛苦的。”
张保生做脾栓塞手术的那段时间,心情不好,李玉华有时候给他贴个膏药贴得位置不对,他就吆喝起来。李玉华也不生气,笑着贴完后该干嘛干嘛。护士小姑娘都忍不住对她说,“阿姨,你太惯着叔叔了。”
搁在以前,她才是被惯着的那个人。
李玉华从小在大窑沟长大,年轻时也有着青岛姑娘的优越感。那个时候,她在青岛一家鞋厂上班,长得清秀,介绍对象的一大堆。李玉华很有主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想找个长得好看点,有稳定工作,对自己好的。”
彼时,张保生在邮局做投递员,脾气好,长得周正帅气,活脱脱从新闻联播上走下来的播音员,正好符合李玉华的要求。俩人很快于年结婚,婚后生下一个女儿。
“真有福气。”同事们都羡慕李玉华。女儿3岁以前,是由李玉华的母亲带大的。上了幼儿园后,就是张保生来操持。早上起来做饭、喂饭,接送孩子上下学,都是他的事儿。女儿小学开家长会,从来都是爸爸去,有次老师禁不住问:“你妈是干什么工作的,这么忙,从来没朝过她的面儿。”
后来,李玉华所在的鞋厂破产,她失了业,就去商场做服装销售员。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张保生就给她送饭,每每打开饭盒,总会引来同事一阵羡慕,都是张保生做的,又精致又好吃。
两人也几乎没争吵过。李玉华性格外向,张保生内向,一个人吆喝另一个人不说话也吵不起来。偶尔闹了矛盾,就冷战两天,互相不说话。不出三天,张保生肯定会做一桌子她最爱吃的饭菜,主动对她开口说“吃吧,吃吧”,然后就和好了。李玉华常常想,兴许是前半辈子品尝了太多的甜蜜,所以足以中和掉这场疾病带来的苦涩吧。后半辈子两人正好调换个个儿,这也是一种平衡。
亏欠
对于张保生而言,接受的爱越多,就越觉得亏欠。
在ICU病房的时候,每天短暂的探视时间,看到李玉华日渐消瘦,他心里无比难受。转入普通病房后,李玉华白天在病房里跑前跑后不闲着,小腿都肿了。晚上也不回家,拉开40厘米宽的折叠床睡在张保生床边,他翻个身她也得赶紧起身看看。“什么人能熬得过来,她以前什么苦也没吃过,竟然能挺过来”。
除了妻子,忙前忙后的还有亲人朋友。出了ICU入住普通病房那段时间,他的一日三餐都被几个哥哥嫂子承包下来。那时,他只能喝小米粥撇出来的那部分汤汁。哥嫂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床熬粥,熬两个多小时,只为让汤汁更粘稠有营养些。然后,再坐上公交车,医院。大热天连送了十几天,哥哥都累病了。
原本女儿生了孩子后,李玉华要帮忙看孩子。没想到自己一病,计划打乱,女儿不仅辞职在家带孩子,还要操心忙活他俩的生活。
刚出院时,因为长期卧床,一开始他的双腿无法正常行走,上个厕所也需要人搀着。原本就话不多的张保生,变得更沉默了。他常常依靠在床头上,眼睛看着窗外,默不作声。
李玉华就想法设法找话说。有一天,张保生一下子哭了出来。他说,自己拖累了这么多人,内心有愧,觉得永远还不清这份沉甸甸的恩情。
这是李玉华平生第一次看到他哭,她的心里很不好受,但她没有哭。“他也哭,我也哭,就乱套了,啥也解决不了。我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我不能脆弱。”她开始意识到,除了身体上的关心,她更需要在心理上帮他迈过这道坎儿,给他鼓励,让他心安。
“你病好了,才是对大家最好的报答,最起码对你没有白白付出过。”找着适当的机会,李玉华就扮演起心理老师的角色,有时是在陪张保生下楼散步的路上,有时是在家中坐着闲聊的时候。
慢慢,家里恢复了生机。那些住院时都枯死了的绿植,都被李玉华扔掉了,重新换上了一盆盆茂盛的花花草草,摆在阳台上客厅里,欣欣向荣。
张保生也一天天好起来。起初,下楼散步的时候,需要李玉华扶着。后来,能自己走个两三米的距离,然后歇一歇。半年后,他就能慢慢地走上一段比较长的距离了。
他沉寂了数月的朋友圈也开始更新了。年1月1日,张保生发了一条朋友圈,写道:“年我有收获也有心酸。在过去的一年我特别感谢我的老婆,还有我的哥嫂,是他们一直在关心照顾着我。还有我的朋友对我的关心和照顾,在这里我再次谢谢你们。在年祝你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笑口常开。”
陪伴
两人在家闲着没事,经常会沏上一壶茶,面对面坐着,探讨人生。
“你在ICU的时候,有没有怕我坚持不下来?有没有胡思乱想过?”李玉华笑着问张保生。
“没有。”
“谁信,不承认罢了。”
……
相互的扶持是弥足珍贵的。
尽管疾病还一直在张保生的体内,需要他们小心翼翼地去对待它,但有了感情的支持和心灵的抚慰,彼此都拥有了跨越山海的力量。
张保生和李玉华又成了别人眼中羡慕的对象。
他又开始研究起厨艺,尽管自己一口也不能吃,他还是乐此不疲。今天给李玉华做油泼鱼,明天做炸虾球,要么就红烧排骨。李玉华怕他累着,就帮忙打下手。美食做出来,她看着心里就高兴,赶紧用手机拍个照,“他做事很用心,每道菜都会刻个爱心、梅花什么的,点缀上,很好看。”
天气好的时候,张保生要么带上他的鱼竿,要么带上他的相机,然后开车拉着李玉华就出发了。
钓鱼的时候,他架上自己的钓杆,再拿出给李玉华准备的一副手杆,帮她挂上鱼饵,让她在岸边钓着玩。
摄影的时候,李玉华就是张保生的御用模特。出发前一晚,张保生在网上做好攻略后,就告诉李玉华,明天去哪里拍什么。两人有天然的默契,如果去崂山拍,李玉华就准备好休闲运动装,配上鸭舌帽和太阳镜;如果去公园,她就拿出前些年上班时买的裙子,配上各种丝巾。
“不管是给他当生活秘书,还是模特,咱做什么都绝对不会让他操心,绝对满意。”李玉华哈哈大笑。
张保生没生病前,家里很多大小事都是他来操心。他嫌李玉华大大咧咧,急性子,干活粗拉,不细心。生病后,李玉华照顾他比谁都细心,他又心疼,嫌她太把自己的身体当个事儿。
张保生去哪里,她都要跟着,不放心他一个人出门。起初,张保生出门钓鱼、拍照,她哪感兴趣啊。钓鱼一坐就大半天,还不一定能钓上来。去栈桥拍海鸥,对着海鸥横着拍,竖着拍,有时候等半天就为抓拍个海鸥吃鱼的镜头。她在一旁看着,心想,多无聊啊。但只要看到张保生钓上一条鱼高兴得像个孩子,抓拍到一张美图能美滋滋地欣赏上半天,她心里也幸福得开了花。
慢慢地她也懂点钓鱼的技巧了,也能领悟到摄影追求的美感。“你看这张照片,就是我指挥老张拍的,美不美?”照片通过大光圈虚化,使远处的荷叶处于景深之外,营造出了一片朦胧的绿色,使得焦点集中在一片惨败的荷叶上。荷叶已经卷曲枯*,毫无生气地低垂下来。而在它的旁边,却是一朵粒粒饱满的莲蓬,对比强烈。
“这算不算新生?”张保生说。
他把出院后的人生,也定义为新生。“我也算是重生了。”他说,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感恩
过去,张保生由于工作疏于陪伴家人,一个周至少有一两天晚上是在外面应酬。有了这次与疾病“正面肉搏”的经历,他更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时刻。
张保生有时开玩笑,是不是应该感谢疾病,及早地给他的身体提了个醒,要不然现在他兴许还在外奔波忙碌,每天行色匆匆,顾不上好好地去生活。
现在,每隔三个月,医院复查一次,住上几天院,做全面检查。大夫每次看到他俩,都要夸上一番,能恢复得这么好,也算是个奇迹。
在医院住院的时候,李玉华还是会24小时地陪护。白天闲着没事,她就会跟同病房的病人、家属聊天。聊着聊着,就变成了开导别人。对于年轻的病人,她就劝人家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身体,别光顾着挣钱,不把身体当回事,“挣钱也是为了生活,弄坏了身体,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
有次遇到一个农村来的病人,跟张保生得了一个病,也是肝硬化引发大出血。治好了之后,回家也不注意保养,又该干农活干农活,该吃啥吃啥,结果又大出血了。李玉华恨不得搬个板凳到人家病床前劝,“这个病必须得好好养着,饮食必须注意,也不能累着。你想想,你干点活是挣了钱,可一旦犯病了,轻了打一瓶蛋白块就造上了,重则进了ICU,一天一万多,印钱都来不及。”直到把对方说得不住地点头。
张保生话不多,就在一旁听着笑着。他常常开李玉华玩笑,“社区真应该让你去当个调解员。”
李玉华说,其实四年前那段经历,是她心里的痛,她不愿意回忆。但是遇到其他病人,她又忍不住现身说法,不想让别人也重复他们过去的经历。
张保生第一次被送进ICU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连银行卡都不会用,更别提用医保卡挂号、缴费了。后来,所有的事都靠她自己去摸索,成为了她日后的生存本能。
现在,医院里看到有人不会用机器挂号,她就会主动帮对方挂号。遇到打听哪个科室怎么走的,她不光是指指路,只要时间允许,还要把人家指引过去。
“我常常对老张说,就是因为你为人好,做好事做得多,老天都不收你。来日方长,以后咱们要多做好事,报答大家。”在洒满阳光的客厅里,李玉华坐凳子上慢悠悠地说。
心愿
在他们的卧室里,摆放着两人结婚15周年的时候,李玉华拉着女儿和丈夫拍的婚纱照。整整拍了四个多小时,把张保生和女儿都折腾得够呛。
当时,李玉华说,15周年是水晶婚,非常有纪念意义。等30周年升级到珍珠婚,还要再拍一次。前年是张保生和李玉华结婚30周年。张保生一直记在心里,他提出好好庆祝一下,去照相馆拍个照片,然后也借机请请亲朋好友,感谢一下他们。但是这个想法被李玉华否了,“长病了之后,不想让他太激动。大喜大悲的事,尽量都不要发生,还是小心点为好。”
张保生的愿望,她也记在心里。因为爱好摄影,张保生已经把青岛大大小小的网红打卡点拍了个遍。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走出去看看,去拍拍国外的建筑。
之前担心出远门没有保障,李玉华一直没同意。后来她想,心愿完不成,也是个心事。去年12月份,俩人去办了护照,决定坐上邮轮出国,路上不急不赶,累不着,还能在海上拍拍日出日落。因为疫情,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不过,两人都想好了,等疫情结束他们就出发。到时候,他们一定要选个邮轮的海景房。
最近,只要天气明媚,张保生就会出去摄影,拍枫叶、拍秋菊、拍海鸥。在张保生的摄影作品中,秋叶是那么火红,菊花肆意地绽放着,海鸥也拍打着翅膀呈现着动态之美。每个生命,都散发着勃勃生机。
这时,李玉华总会静静地在一旁坐着,看着。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太美好了,自己和爱的人也很幸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是她现在最大的心愿。
(文中张保生、李玉华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