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交班,夏花告诉李承乾昨天夜间知道的关于李英事情,李英16岁便辍学打工供养弟妹读书,却被村里三人成虎的谣言中伤导致家人失和,弟妹现在出息了却都嫌弃这个村里人口中“干过那种事情”的姐姐。现在姐姐不管是引产还是后期妇科肿瘤的手术,都需要备血,这种熊猫血非常稀缺,要家属献血,可他们却都躲得干净。
李承乾一听就火了,“我前面还只觉着她家人无情,现在才知道还无德,就算她姐姐真干了那行,钱也不都花在这帮孙子身上了,这会儿还想着撇清关系,真想找我那个在电视台工作的哥们曝光这家人!”
李承乾嘴上说着气话,可问题还得解决,不同于吴敏住院是为了保胎,李英倒是明确了是来引产的,眼下血源紧张,可也得帮她想办法。
他给李英说了治疗方案,先在他们科做引产,引出孩子后再转妇科。可就是这个普通引产,对她来说,也是有相当大的风险的,前置胎盘很容易出血,而且李英是RH阴性血,这种熊猫血不好调配血制品。
可对方也没有丝毫顾虑,说我信得过你们,你们总会有办法的。
李承乾笑了笑,说你还真是来考验我们的。
在李承乾的软磨硬泡下,输血科给了他两个单位的红细胞悬液。
做好了相关准备,李承乾给她用了米非司酮后,便在她的羊膜腔内注射了利凡诺尔。这些工作完成后,便等着产程发作了。可注射药物的当天夜里,她便发现下面出血了,这晚刚好是李承乾值班。
流出的都是鲜血,只一会儿功夫,量就比正常月经量多了。她已经签了授权委托书,如果病情变化,特别是在她不清醒的时候,医院有哪些东西需要家属签字,就全权委托吴母了,她相信这一家人。
李承乾请了介入科急会诊,紧急做了双侧子宫动脉栓塞术。介入治疗完毕后,又给她做了COOK双球囊引产术。折腾到次日九点,李英顺利娩出了死胎,是个男婴。
事前已经签署了死胎的处理意见,医院处理。死婴被收走前,李承乾问她要不要看一下,她别过头去,说不用了,缘分太浅。
可李承乾还是看到两行清泪从她微闭的眼角滑落,她劝吴母让女儿留下外孙的那晚他不在,只是听夏花转述的,这是她入院以来,他第一次见她哭。她的家人都健在,可她比谁都更像是一个孤女,这些天她干什么都一个人,坚强固执的像一块顽石。
这边吴敏的家属已经彻底断了引产的念想,便索性陪她一起等着这个孩子一天天生长。胎儿固然在生长,可肿瘤也在生长。吴敏的腹围增长得很更快了,腹部膨隆得像一只鼓气的河豚,科室与她日渐膨隆的腹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日益枯竭的四肢,肿瘤和胎儿都在消耗着她。
每天早晨去查房,医生护士都看到吴敏端坐在床上看一些育儿书籍,有时候还要放一些音乐给未出生的孩子做胎教。不管过程多么艰难,吴敏的双眼睛却始终看不出任何绝望和颓唐,甚至还像很多普通孕妇一样,时不时就喜欢摸着肚皮对胎儿讲话。那天早晨查房时,碰巧遇到吴敏有胎动。她的腹壁被撑得菲薄,胎动倒也明显,她欢欣雀跃地叫着还在病房的医生和家属也来瞧瞧,看她还未出生的孩子有多么活泼好动。那张脸上洋溢的希冀和光彩,让夏花有短暂的错觉,其实吴敏是个正常的健康产妇。可吴敏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衰败下去,又提醒所有人她是个在和死神赛跑的绝症孕妇。
那李英的状态也很不错,子宫复旧得很快,也没有出现产后出血,有了这一家人的陪伴,她比先前更有活力了,有时候去查房,在门口就能听见她给吴敏的孩子唱儿歌,她说孩子能听见的,她之前每天也给她儿子唱。
既然吴敏一家已经做出了相关决定,作为主管医生,夏花也尊重这家人的意愿,但这场向死而生的孕育存在的风险很高,该完善的沟通和风险告知都必须进行。
吴敏在家属的搀扶下,到医生办公室里签署特殊沟通。夏花坦言,“从目前的影像学检查来看,肝脏上好几个地方都有较大块的肝癌结节,这些肿瘤结节随时可能破裂造成大出血。同时吴敏还存在食管-胃底静脉曲张,这也像个定时炸弹,一旦发生大出血,随时都会危及母亲和孩子的生命。现在你们要求继续妊娠,就要面临着这样的风险。”末了,夏花还是将可以提供的选择方案告诉这一家人,“当然了,也可以先建议积极治疗肿瘤原发病,但是相关的治疗本生也可能对胎儿造成不利影响。”
吴敏一脸淡然地在特殊沟通谈话记录上写下:要求继续妊娠,只予以基本保肝、营养支持对症治疗,后果自负等字样。
“不再想想吗。”夏花追问。积极治疗的话,再怎么样都比这么干等着好些。
她的丈夫见医生在这个时刻都还在规劝,像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便又趁热打铁,“医院问了,还能吃靶向药,也可以做介入,免疫治疗什么的。实在不行了不是还可以换肝的嘛,钱没了能再挣,人在就好。”
吴敏仍然不为所动,她平静地向家人解释,“我一知道这个病的时候,天天紧着上网查各种资料,自己都快变成小半个肝癌专家了。我看过那个米兰标准,换肝也得符合条件啊,我肝上全是肿瘤,小的那个都超过3厘米了,你们就省省心,别打那房子的主意了。房子卖了,你们住哪,娃儿落地了,没了妈还要没了家。”
夏花有些震惊,吴敏居然还知道肝移植的米兰标准,看来这些时里她也下足了功夫了解自己的病情和治疗方法。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是一腔孤勇的意气用事,的确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夏花犹豫了一下,告诉吴敏一个“好消息”。其实这个米兰标准是有些过时的,中国是乙肝大国,肝硬化、肝癌的患者太多,也因此,国内的肝移植标准可以放宽很多。
可这样的“好消息”并没有让这个年轻的准妈妈开心起来,她看着自己的主管医生,笑得无比释然,“你们说的那些治疗方案,对我们这样的家庭,其实只能是个美好愿景。”
夏花听了心中也是一紧,她说的没错,这些治疗方案对她的家庭来说,的确就是个美好的愿景。合适的肝源太少,而且费用太高。就连她老公刚才提到的那几种保守治疗方案,也无一例外都很烧钱。
接下去,她像交代遗言一样告诉全家人往后的安排,“孩子肯定挺不到足月生产,后面还得花不少钱,我这个病也就别折腾了,我实在不忍心把全家都搭进去就为了多换个一年半载的。往后这个钱都得用在刀刃上。”
只有26岁的吴敏表情决绝的像是一个决意赴死的烈士。夏花心中一阵悲悯,可她也知道。这个孕妈妈虽然年轻,却也通透,没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考验亲情和爱情的浓稠,只是尽可能的给自己的家人和未出生的孩子做了性价比最高的安排。
既然如此,夏花也尊重她的选择。
李英说自己要出院了,要去广东办点事情,弄完了再回来去妇科做肿瘤方面的手术。李承乾劝她现在就直接转过去,很多检查都是现成的,转到妇科还能用上,出了院过段时间再回来,这些检查就都得重做了,那样就要多花钱了。而且她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出远门。
她说离婚时前夫把那个镇上的房子分给她了,她之前已经把房子挂网上了,中介这两天喊她过去办手续。小镇的房子值不了什么钱,又急着卖,卖的贱,但好歹也是笔钱,这治病实在是太花钱了。
那天李承乾刚好下夜班,说自己下午没啥事,平常下了班就喜欢开车兜兜风放松一下,介不介意送她一程,反正他也顺路。
她有些拘谨的上了车。她念完初中便没上了,打心眼里佩服这些文化人,总觉着他们和自己不是在一个世界上的。她平日里见到李承乾的时候,他都穿着工作服,再加上她作为医院的医生那种天然的仰视,此刻两人同坐在一辆车里,她却感觉和对方身处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
弟妹也都读了大学,而只有初中学历的她像是扎进泥土里的根茎,供养着地面上的花繁锦簇,他们表面上仍然同气相连,可实际上却早就不在一个空间里。
李承乾也觉察出她的局促,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聊着天,挑着讲些平日发生在产科里的笑料,他口才本就不错,某些地方又添油加醋,饶是平日里再不苟言笑的人,眼下也被他逗得开怀大笑起来。
医院到机场需要一个小时,可眼下是午高峰,堵得厉害,硬是花了九十多分钟才到机场,可这么一路聊下来,两人倒都还觉得挺快。
这里停车不方便,他便也没再下去送她,只说医院的话,他找妇科的兄弟帮忙安排。
他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这会李英乘坐的航班已经起飞了,这个生命力像野草一样强劲的女人,希望她此行顺利,早日归来。
吴敏的情况不太好,病情进展的很快。每次查房的时候,夏花都能感觉得出她的焦虑。她何尝不是在*,如果肿瘤比胎儿长得更茁壮,或者她的病情随时发生变化,她们母子俩可能就都输了。
危险还是出现了,在吴敏的孕周已经入27周后,有一天早晨她突然感觉右上腹痛,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夏花急忙给她做了床旁超声,果不其然,她肝右叶的一处肿瘤结节破裂了,她急忙给吴敏输液扩容、止血、维持血压。
她告诉慌了神的家属,肝癌结节破裂了,这样的出血可能就会导致失血性休克甚至死亡,需要急诊手术,可以选择在肝胆外科开腹切除肝右叶部分先救命,但她整个肝都是肿瘤,一次手术不可能解决所有肝脏问题,并且同步取孩子,但孩子差两天才27周,早产儿的各种风险前面已经反复交代了。
另外一种就是联系介入科,急诊做肝动脉介入栓塞治疗止血,但这样的手术也会有辐射,也有可能出现各类介入的并发症,而且不一定就能成功止血。
吴敏的父母没有听懂这些专业术语,还好她的妹妹和妹夫夫都在这里,她那个名校研究生的妹妹立刻表态,要求栓塞治疗。
吴敏立刻被送到介入科,秦松明和主任一起做了肝动脉栓塞,效果不错,屏幕上她右侧肝叶那个肿瘤病灶很快便没有出血的迹象了。
术后的吴敏被转回了产科,她的一般情况不错,除了有些低热和轻微的恶心呕吐外,没有再出现什么其他的介入并发症。
总算是有惊无险。可一众医务人员还是心有余悸,如果这样的情况在短期内再度出现,很难保证每次都能让这对母子再从*门关闯过来。
吴敏肝脏的肿瘤才破溃过,抢救时又用过一些药,这些天夏花每天都会给她做床旁超声,胎监也做的更勤,这个孩子好像也知道母亲遭逢大难,一直倒也安静乖巧,没再生枝节让母亲操心。
这一天做超声时,吴敏忍不住问了她孩子性别。像很多准妈妈一样,她们热烈地爱着即将出世的宝宝,也一遍遍幻想第一眼看到孩子的模样。夏花自然能感受到她的激动和忐忑,既往有很多孕妈妈变着花样问她孩子的性别,诸如“你觉得给宝宝准备裤子好还是裙子好”,“宝宝是喜欢蓝色还是喜欢粉色”,“宝宝是更像爸爸还是更像妈妈”,她自然不会透露。
可这次她破例了,她告诉对方,和你一样。明知违反规定,可她也没弄清楚为何要这样做。
虽然两种几率各占一半,可真正得知孩子性别的那一刻,吴敏还是觉得格外惊喜,她说和她期待的一样,以后可以给她梳小辫,看她弹钢琴,还能像真正的城里小孩一样,可以和父母上海洋公园。
她的眼里满是期待,可很快地,那眼里炙热的光亮又渐渐暗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