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丁香园作者:史晨瑾
「如果船漏水了,我们要先往外丢东西,而非裁人。」
年3月3日,在所有门诊、手术被关停的第26天,张强医生集团决定砍掉一半的办公空间,以缩减成本。
副总裁朱筱吟依然记得,宣布方案的次日,张强退掉了上海的独立办公室,把所有东西打包,搬到一个逼仄的、连门都没有的房间里。
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张强的计划。除所有诊所被迫关停外,原本打算赴美国发起的「世界静脉病医师协会」项目被推迟,静脉血栓中心的建立也变得遥遥无期。
创业,本就是大浪淘沙的过程。年,医院,年在全国创立首家医生集团。这段路,至今已经走过8年。
在此期间,资本潮起潮落。
张强医生集团的概念一炮而红。随后,巨额资本涌入,大量五花八门的医生集团纷纷效仿成立,年全国数量已逾家。
然而好景不长,部分公司经营与预期不符、合伙人意见不一、异地注册经营受阻等种种原因导致医生集团市场泡沫破灭,横尸遍野。目前仍然活跃的医生集团,不足百家。资本逐渐回归理性,医生集团的热度也随之暴跌。
在行业大起大落的过程中,张强经历几何,感慨几何?他的医生集团能否乘风破浪,开辟出新的坦途?
纪录片《内心引力》截图布局:壮士断腕,删繁就简
第一次见到张强是在上海的一间咖啡馆,他提前半小时就抵达了约定地点。
你很难通过外表分辨出张强的年龄。他浓眉大眼、谈吐儒雅,身着一件Campus的灰色短袖T恤,上面印有哈佛大学的英文字母。
从背影看去,他很像个初入社会的青年;交谈期间,偶尔面露羞涩,紧张时还会下意识摸自己的耳朵。他随身携带三部手机,与人聊天时,会把手机全部倒扣在桌面上。
张强曾先后在浙医院、医院和医院当血管外科主任。年,医院的生活,决定「上岸」创业。在中国,大部分医生无法靠自己的劳动获得合理收入。张强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他曾在微博中写道:伴随灰色收入而来的是,医生始终在法律法规边缘走钢丝,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每年都有医生因为回扣事件被判刑、自杀、吊销执照。
除了药物、器械回扣外,「飞刀走穴」也成为医生获得灰色收入的一种渠道。然而,患者不仅为此付出高额费用,承受不必要的药物副作用,还面临医疗事故等风险。
张强觉得,固有的医疗体制将医生捆绑在内,使后者成为从属角色。而医生的地位、话语权应该提高,他们需要获得理想中的诊疗氛围、融洽的医患关系,以及合理阳光的薪酬。
医院向「医生C位」的模式转变
年7月,「张强医生集团」横空出世,旨在使医生抱团独立执业成为现实。
简单来讲,张强为中国医生创造出了第三条路。
在传统的中国医疗市场格局中,有公立、民营两大阵营。张强愣是从荒芜之地里,开辟出「医生集团」(MedicalGroup)这一新的业态,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医院管理研究中心主任庄一强教授曾做过一个很有趣的描述:
「医院比作剧院,那么医生就是登台演员。传统的剧院和演员死死地捆绑在一起,观众(病人)想看某个演员或某部戏,就必须要买票,到特定的剧院里才行。
而医生集团类似组织起来的一个演员公司,让演员们流动起来,在不同的剧院里表演,以便让更多观众看到更好的演出。」
其实,医生集团的理念最先由梅奥诊所的创始人梅奥兄弟发明。张强首次将其引入中国,实现本土化后,这个概念一炮而红。
创业初期,公司发展速度极其迅猛。
短短一年内,张强便将1个专科扩张至9个,医院合作,获得万融资。他觉得,「当时的医生集团是轻资产,成员少,整个市场都很看好,所以想做更大的事情。」
那时,雄心勃勃的张强在北京东方广场租了昂贵的写字楼,医院,「就是要看着协和,想和他们对标。」
对于第一笔融资,张强本打算用来做中国第一间独立的日间手术中心。奈何中国当时无法办理相关执照,公司又不具备重资产的长项,这一计划遂作罢,张强也将投资退回。
年,公司经过战略调整,很快迎来第二轮千万级融资。张强准备照着原医生集团的模板,在全国孵化出30个专科、子医生集团。
不过,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张强发现,并非所有的专科创始人都适合做领导。他们进入市场后,管理技能捉襟见肘。
「在股份有限公司做事情,更需要团队配合。专科创始人能不能把事情做大,是我们人才培养上面临的巨大瓶颈。不是所有医生都具备这种领导力和野心。」
如果我们纵观张强医生集团之后的业态变化,会发现它很像一只羽毛球——敞开的口子逐渐收缩,最后出现一个闭环。
年后,张强医生集团业态变化图
最初30个子集团的孵化计划,年陆续被砍到9个、4个,年最终削减到1个。目前集团仅保留了张强所在的血管外科团队。
提到这段经历,张强不无唏嘘。没有什么比将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专科一个个剥离更让人难受的了。
「几个专科都处于『小农经济』的状态,创始人自己有压力,觉得没做大对不起公司。我这边又很着急,点燃不起他们的野心。另外,做很多专科其实稀释掉了我自己的强项——血管外科的品牌。每次别人问起张医生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时候,我还得想半天是哪9个专科。这种情形对企业发展是相当不利的。」
四个子医生集团一直被扶持,直到他们能够盈利,才各自单飞。这其实给集团本身带来的业务损失不小。
图源:纪录片《内心引力》截图张强与投资人谈判场景
这一历程,说起来平淡,实则「腥风血雨」,需要壮士断腕、删繁就简的勇气。张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没有依依不舍,这个决断,还是有点企业家的样子了。」
在做减法的同时,张强觉得医生集团需要两条腿走路。医生作为主导、核心,需要找到承托他们的实体项目:一来医生注册执业较为方便,无需挂在他人名下;二来医生也有培训基地和对外交流的场所。
而在所有实体化的落地形式中,诊所是量级最轻的。
于是,从年开始,杭州、北京、成都、昆明、上海外科诊所相继建立,全国各省份的连锁静脉病中心也开始布局。
上海思俊外科诊所张强把目光重新聚焦在静脉曲张的治疗上。投资人觉得,融资时还说好要做30个医生集团,现在是不是在开倒车?
「就像星巴克一样,如果做咖啡,就只把咖啡做好。」张强觉得,与其做大做强,不如做小做强。他拿着这套战略方案向董事会解释,最终得到了大家的理解。
既然做静脉病,就要将这一细分领域做到极致。目前,张强准备搭建一个完整的闭环,除了专业的医生团队、实体医疗机构外,他还要发展静脉病相关的医疗器械、健康产品,建立教育培训机构,举办世界级的学术会议,甚至将触角延伸至互联网领域。
「如果做闭环,那个杠杆就不得了了。」
张强回顾为医生集团布局、铺路的过程,觉得这段创业经历很像开车:
「前一两年的时候顺风顺水,以为自己本事很大,速度拉起来,油门也敢踩。但是到后来,碰过的钉子多了,能预判出前面会遇到什么,才知道怎么去控制速度。」
对局:静脉病领域的刀光剑影
也许你很难想象,在身边的10个人中,有1~2个可能就患有下肢静脉曲张。
人体的静脉血管负责将血液从身体末端送回心脏。为了防止血液倒流,静脉形成了一种叫静脉瓣膜的特殊组织。当血液流向心脏时,瓣膜会张开,血液流走后,瓣膜自然闭合;受重力影响较大的下肢,瓣膜分布会非常多。
静脉瓣膜严格把守着静脉这条单行道,不允许「车辆逆行」。
然而,如果静脉瓣膜功能受损,或者由于长期保持一个姿势导致静脉压力过大,它们就无法掌控血流方向。这种情况下,血液很可能反流,使静脉进行性扩张、迂曲。
可以想见,患有静脉曲张的病人大多双腿布满蚯蚓式的血管,疙疙瘩瘩,蜿蜒曲折。他们会感到不同程度的酸胀、乏力等不适,严重时可出现肢体水肿、色素沉着、湿疹或静脉性溃疡。
图源:图虫创意
静脉曲张患者的下肢
下肢浅静脉曲张以大隐静脉曲张最多见,据国外文献报道,后者患病率高达25%。
如此高的发病率,使下肢静脉曲张成为血管外科门诊或病房的首要病种,即「兵家必争之地」。
传统静脉曲张的疗法大多是破坏性的,要么将静脉主干抽剥,要么通过物理热力(激光、射频、微波)或化学(硬化)的方法,使曲张的静脉闭合,达到阻断静脉倒流和死循环的目的。
采用这些手术方法的患者,医院住院3~7天。而且在国际上,这类手术的平均复发率达到20%~30%。
张强觉得,是时候颠覆传统的治疗思路了。
年,他尝试从法国引入一种叫「CHIVA」的手术方法,并不断深入探索。年,张强宣布用CHIVA全面替代集团的其他疗法。这好像是像是往静脉曲张的治疗领域里丢了一枚深水炸弹。
「医生们对静脉曲张有些偏见。大家觉得静脉血管扭扭曲曲是坏的,必须要剥掉,或者用各种热消融方法烧掉,总之一定要消灭掉。但是处理后,还是会有20%~30%的复发率,这是为什么?
其实静脉曲张和血流动力学相关。我们可以通过对后者的详细评估,找准一点,确定压力来源,锁定血液回流到正常途径的,用手术降低局部压力,患者扭曲的静脉就会收缩,逐渐消退。这就是CHIVA手术的原理。」
也就是说,与以往破坏性的手术不同,CHIVA手术可以保留患者所有的静脉血管,是一种精准、且具有保护性的治疗方式。患者术后就可以步行回家,不需要留观。
这种手术的技术要求相当严格。医生必须精通血流动力学和超声使用。这对大部分外科医生来说,学习门槛高,也很费精力。
图源:张强(下同)手术中的朱筱吟医生(右)
张强深信,CHIVA是目前治疗静脉曲张最好的方法,将给整个行业带来革命性的改变。
可是任何一种新技术、新想法最初诞生时,都会遭到外界质疑和重重阻力。CHIVA手术也不例外。
年,法国医生弗兰西斯最先创立这项手术时,甚至被学界和业界集体围剿。
传统静脉曲张手术依赖大量器械耗材,但CHIVA依赖血流动力学分析及医生治疗策略设计能力,抛弃原有破坏静脉的耗材。欧洲的部分器械商、支持传统疗法的医生们当然会反对这项技术。弗兰西斯被学术会议拒之门外,同僚甚至发表论文,贬低其手术效果。
「当时也有医生觉得CHIVA理念很先进,在法国学得一知半解就回自己国家做手术,但病人效果并不好,因为医生没学透」,朱筱吟说。
直至年,才有大量文献证明CHIVA的成功。年,国际血管外科教材《卢瑟福血管外科学》详细介绍了CHIVA手术,称其与传统的高位结扎和隐静脉抽剥手术相比,术后10年的复发率明显降低。
《卢瑟福血管外科学》截图目前,虽然业界对CHIVA的看法褒贬不一,但接受它的医生和患者越来越多。
医院的血管外科副主任认为:「任何手术都有其适应症和禁忌症,没有哪种方法是最好的。CHIVA的理念我很欣赏,临床实践也有应用。但学习曲线长,不同制定的CHIVA策略差异很大,造成病人手术效果参差不齐。
某种疾病首选治疗方式需要循证医学证据来支持,而非根据某位专家或某几位专家的意见来决定。」
尽管国际上已有大量循证医学证据,但他打算在医生集团成立6周年时发布白皮书,公开自己的CHIVA手术数据。他向丁香园透露,从初步数据(包含复发率、术后恢复时间、手术出血量、神经损伤、麻醉方式、患者体验度等指标)来看,结果非常可观。
破局:抵制垄断的反抗者
张强作为业界顶尖的专家,应付技术问题尚能游刃有余。他面临最大的挑战,其实来自管理医生集团本身。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所长朱恒鹏曾于年发表文章称:
「医生集团的探索触及到了医改的核心,即医疗行业的人力资源配置机制变革,这是前提。而薪酬制度改革则是从属,只要前者理顺,包括医疗服务定价、医生薪酬制度等一系列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我国医生长期被束缚在体制内,人力资源错配,创新受到严重抑制。医生集团提供了一种新的人才管理方式,自主经营管理的体制。
按照发达国家经验,这些专业组织的行业自律和监督水平,以及其所具有的专业权威性和公信力,会超越行*部门,不失为一种有效的社会治理模式。」
近些年,国家关于医生多点执业的*策不断放开,在张强眼里,算松到底了。
医院的品牌背书、其垄断力量之坚如磐石,张强是领教过的。
他在纪录片《内心引力》中曾经提到:我跳出体制之后的第一个月才收了5个病人,医院有两百多个病人等着我开刀。那个时候,你会感受到「庙」比和尚大得多。
除了患者资源外,学术头衔、各种光环,也会因离开体制而消失。张强不再坐主席台发言,甚至学术会议都没有被邀请参加。
种种隐忧使体制内的医生不敢贸然出走、流动。
这一点成为非公医疗的通病。不仅医生集团,医院院长也深有体会——医院聘请一位科主任,连续公关两三年,甚至等到主任犯了错、生了病,才能挖到人。然而出来之后,却发现医生的能力没有达到预期。这样一来,成本、风险实在太高。
对此,张强选择坐一块磁铁,吸引人才前来求职。不少毛遂自荐的医生还会被泼冷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主动来找到我们,有些人想换城市,有些人和院长闹翻了,但这些都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更想找到具有潜质的医生,组建高精尖的团队。」
正在为静脉病患者进行诊断的医生据了解,目前张强医生集团共有十多位全职医生,年龄在30~35岁之间,年医院,具有一定竞争力。
同时,集团采取CPTcode对医生劳动价值进行薪酬计算,目前没有与挂钩的绩效考核。「并不是说完成多少病例以上才能得到奖励,因为这样容易造成过度医疗」,张强解释道。
那么,加入医生集团,工作真的会变好吗?
在北京医院血管外科待了13年的杜昕,刚跳槽到医生集团时简直怀疑自己会不会看病。
「我在体制内看了10年的门诊,自以为和患者的沟通已经够好了。但张强医生认为,我没有从患者的角度去思考。」
张强将「主诊医生负责制」引入医生集团,不论年资多高的医生都需要「回炉重造」,重新学习新的技术和理念。原来的职称被抹除,只剩下Fellow(专科培训医师)和Attending(主诊医生)两种级别,且考核体系异常严格。
也就是说,在医生集团内,医生能够获得更高的阳光薪酬,同时要具备优秀的诊疗水平,对患者承担更多责任。
杜昕经历了一段不适应期,目前感到稳定很多。短短三年,她已经过关斩将,成为独当一面的主诊医生。预约制让她能够静下心来看病人,整个人没有之前那么焦虑、浮躁了。
其实让杜昕下定决心跳槽的,是第一次与张强在北京三里屯一家咖啡馆碰面的时刻。
「那次见面让我觉得,张强不是官僚古板的人。他能从一个比较柔软的角度考虑整个医疗关系,这和我想做的事情非常契合。」
与患者沟通中的杜昕医生结语:
不论是创办医生集团还是推广CHIVA手术,张强没少受过排挤、非议。可他天生对外界的评价比较「钝感」,甚至觉得提出负面批评的人像啄木鸟一样,为集团纠错、找漏洞,帮助内部进行自我检查。
目前,集团大部分诊所已恢复正常营业,患者预约爆满,张强应该能暂时松一口气了。
有人觉得,张强是一位医学专家、企业家,或是孤独的探路者。
在我看来,他更像一位书写者。
医生集团的